入伏那天晚上，儿子突然大喊着告诉我：“妈妈！我的牙掉了，牙掉了！”全家人于是从每个房间的不同角落，飞奔到一布捏在手里的那颗牙。这是一布生命里脱落的第一颗乳牙，牙根处还残留着血迹，姥姥把它轻轻冲洗，小心翼翼的拿手帕包裹起来交给我说：“留个纪念吧！”。我长叹一口气，套用一句牙主人常用的口头禅“这可不是一般的”---牙啊！说它不一般不同寻常那可是有根有据的，不只是这颗乳牙，他满嘴从娘胎里就萌生的所有乳牙，包括健康的和因不健康而被修修补补的十多颗带上牙套的伤残乳牙，每一颗都凝结着他妈妈我，曾经被煎熬得碎成一片片的心。

（一布的第一次旅行，带着满嘴坏牙和头孢蓝芩等各色药物一同游历。）

去年九月，一布因牙疼发炎小脸蛋肿了起来，我看着他左侧最后方那颗已成黑洞的虫牙，一边埋怨着姥姥给他养成吃糖的坏习惯，一边心疼恐惧着暗暗想，这下可有小子你受罪的时候了，因为听很多妈妈形容过儿科口腔诊室里那此起彼伏撕心裂肺的哭声。带着一布来医院，医生拿手电筒照了一下坚定的告诉我：“全麻吧，十几颗都坏了，一颗颗补耽搁时间孩子也受罪。”懵了一会儿，我也坚定的回复医生：“算了，不敢全麻，就一颗颗补吧，我儿子很坚强。”于是，从秋高气爽的那一刻起，走过冬，走过春，我和一布一同走过了近八个月的漫漫补牙路。也许是医生的手艺好，也许是儿子真的很坚强，在十多次与利器钻头亲密接触的过程中，一布没有一次大声哀嚎过，堪称壮举。只是他妈妈我这颗敏感脆弱装不下事又担得起事的小心脏，每一次都承受着煎熬。当最后一次壮举和煎熬即将结束之际，医生突然发现一布下门牙处有颗“滞留”,这专业术语“滞留”是指乳牙，在乳牙还未脱落时就长出了新的恒牙，只见这颗恒牙小荷才楼尖尖角，像排队似的，紧靠在坚挺的没有丝毫退役症状的乳牙后方。医生这次征求我的意见问道：“你看拔还是不拔？不行就拔了吧，不然挡着新牙的路很容易长歪，以后还得正畸。”犹豫了几分钟，在得知若不拔除还可通过加强咀嚼让牙齿尽快自然脱落的退路后，我再次坚定拒绝了医生的建议。于是，从春到夏，儿子磨了三个月的牙，终于在三伏天到来之际，送走了那颗坚挺的下门牙，但是那颗已不再是尖尖角的新生恒牙，已经长歪了，歪的会时不时的碰到舌头，医生的建议是对的，以后去矫正看来是必须的了。

（医院）

这是近一年来我生活中一个不大不小没完没了的烦恼，当然，绝不只这一类、这一个，就再举这一类的又一个吧。上图，没错，只要是西安人，是如今的父母和孩子的西安人，都知道这个地儿。医院宽敞明亮，即使是在这五月里的深夜，在每一个漫漫长夜，都这么灯火通明。这天凌晨一点，我和一布爸爸、姥姥无力的蜷缩在车里，一布早已躺倒打起了呼噜，他睡的很踏实我的心却很忐忑。半小时前刚刚给他拍了X光片，因为已整整一个月，他反复鼻塞头疼抗生素用的不敢再用了，医生要确定他是不是鼻窦炎或是其它什么病症。有着丰富联想力的凡事都爱往坏处想的一布妈妈，最怕这样的时刻，要是鼻窦炎倒还能治，要是别的重症引发的头疼，那可怎么办，越想越可拍。揣着这颗医院拍片室，看到报告单上写着“双侧上颌窦炎”的那一瞬，我悬着的心才落了地。

（纵使带着烦恼，夜色依旧温柔。）

五月的午夜，从医院到家，行驶在空旷的高新路上，又看到远处那座高楼，金色的灯光拼成的金猴还有“猴年吉祥”几个金色的大字，那灯光变的柔和亲切，抚慰着夜行路上一位母亲憔悴疲惫的心灵。这些年，有过多少次，伴随着这样紧张到释然的心情，行驶在这条夜路上，淡忘了，也数不清了。只是越来越深切的感觉到，烦恼这回事，绝不会一劳永逸，它就是你方唱罢我登场，它就像滔滔江水此起彼伏绵延不断，直至延续到你生命的最后一刻，在养孩子这件事上如此，在生命旅程中所有的遭际中，都如此。

紧握着那张X光报告单，又想起一个人，从记忆中第一次感受到痛苦的时候，很幸运，命运就让我结识了他。他是一位父亲，他不喜欢别人称他哲学家，他叫周国平。他有一个在一岁半的时候因眼底肿瘤离世的女儿，那可爱的有着美丽大眼睛的女儿妞妞。好像就是因为一个X光拍片，一个完全可以避免又离奇的无法逃脱的X光拍片，把一个小生命、一个父亲，推向狰狞的命运虎口。“妞妞是在医院里降生的。医院，我就不由自主地朝大门内那座白色的大楼张望，仿佛看见刚出生的妞妞被裹在纱布里，搁在二层楼育婴室的小床上，正等着我去领取。这个意念如此强烈，尽管我明明知道她已经离去，还是忍不住要那么张望。”这是后来周国平在《妞妞一个父亲的札记》这本书中开篇的第一段文字，能在这平静的描述中，感受到一个父亲无尽的悲伤吗，悲伤逆流成河，哲学家淌过这条残酷的命运之河，留给自己和世界的依然是一颗柔和慈爱的心。

（不忍再看一遍的一本书）

（不忍再看一遍的一本书）

“人生中有的遭遇是没有安慰也没有补偿的，只能全盘接受；越是面对大苦难，越要用大尺度来衡量人生；在岁月流转中，一切祸福都是过眼烟云，在历史的长河中，灾难和重建乃是寻常经历。”我能说这不是心灵鸡汤吗，就算是，也是血和泪煎制出的。从少年到中年，可以说自己的三观都受了这位哲学家父亲的传输，所以就算偶尔也会叹息养儿路上的种种烦恼，但却极为明白，那只是与养儿路上烦恼相对少些的个别人相比，可称之为烦恼，而若用人生真正的不幸来考量，这些烦恼又何足挂齿。哲学家在灾难之后的重建旅途中，引用塞涅卡的一句话“愿意的人，命运领着走；不愿意的人，命运拖着走。”同时，又补充了一句自己的话：“我们往往忽略了第三种情况，那就是，和命运结伴而行。”是啊，很多时候，我们需要与无法改变的命运和平相处，结伴而行，用一颗不怖、不怨的温柔之心，与人生中的大苦难和生活中的小烦恼，牵手同行。这是这位哲学家父亲，这是一个伟大灵魂给予我的最大力量，让我的心，坚固，而不失柔和。

这个伟大灵魂还帮我引荐了另一位更为智慧的伟大灵魂，他叫史铁生，一个在十八岁大小伙的年纪突然就瘫了双腿的不幸的人，一个在不幸中寻找命运答案与归宿的极富哲性的作家。他的《病隙碎笔》、《务虚笔记》和周国平的哲学鸡汤一起，是我常放枕边的书。他在短篇小说《宿命》中，通过主人公莫非的命运来隐喻自己。莫非在一个夜晚骑自行车，被躺在路中央的一颗茄子绊倒，随即迎来自己残酷诡异的命运---一辆飞驰的汽车碾过他的腰椎，从此后的漫长一生，他与轮椅结伴。是莫非，还是史铁生呢，在轮椅上，在地坛里，他在苦苦寻求，谁是命运的元凶。他看完一场音乐会骑自行车走夜路，路上有一颗也许被人扔掉也许自己滚落的茄子，从音乐会出来后他在一家包子店吃了包子还排了队，他看音乐会前没吃晚饭是因为批评罚站了一个学生耽搁了时间，这学生被批评是因为上课时莫名其妙笑个不停，而在二十多年后的师生聚会上，这学生才说出了当时不停发笑的原因，是因为看到窗外有只搞笑的狗，太搞笑了，所以才控制不住自己不停的要笑。哦，原来是一只搞笑的狗，串联起接下来的每一步，直至莫非不偏不倚的被茄子绊倒趟在路中央，再不偏不倚的迎来那辆并没有走错道的汽车。就这样OK了，命运完成了它机密任性的安排，与因果对错、必然偶然好似都无关，甚至是那样的无厘头，反正就是摊在莫非和史铁生身上了，这一摊，就是一生。我相信佛陀对命运的终极阐释，我也相信铁生老师对命运的终极探索，他虽不是哲学家、神学家，但他和他的作品无处不充满着哲思和神性。

不被苦难压倒，还要在苦难中尊严的活着，这是苦难于人最大的价值。史铁生把这个价值最大化的使用延伸着，延伸到他的文字中、作品中，直至对灵魂和信仰的探索与追寻中。“命运的仁慈在于，只要你往前走，他总是给路。在神的字典里，行与路共用一种解释。”如今，往生的铁生老师已在另一个世界继续上路前行，不知他是否能证实自己的预言：“天堂不是一处空间，不是一种物质性存在，而是道路，是精神的恒途。”

（在神的字典里，行与路共用一种解释。）

那个夜晚，医院回家的路上，一布爹讲起不久前他们的一次同学聚会，80岁的老师身患绝症，却看不出多大的忧伤，老师说，人这一辈子，不就是与各种问题、烦恼和疾患并存并行吗。一布爹说很想就此写篇文章，但考虑到我比较擅长心灵鸡汤，在养育孩子的过程中比他操的心多，所以就建议由我来写。我说不用你建议，早就想写了，他问题目叫什么，我说《带着烦恼上路》，他说太俗。哈哈，有个秘密没告诉他，知道了就不会觉得俗了。

那是年的夏天，那时的我正值豆蔻，那时还流行到裁缝店定制服装，有个裁缝店老板，手艺特好，记得那个夏天妈妈带着我去做一条裙子，淡绿色的、暗花、无袖、百褶，这裙子在今天还能引领时尚。小小的我，要求精细，而那位裁缝，更是精益求精，以至这裙子竟接连改了三次，最后一次试穿裙子的时候，很美很合身，我开心的对着裁缝老板说，叔叔咱俩都够麻烦的了！裁缝哈哈大笑，说是呀，我是麻大烦，你是麻小烦！从那一刻开始，麻烦一词，烦恼一词，在我心中，美好而温馨。好吧，就让我带着这所有的麻烦，所有的烦恼，祈祷命运温柔以待，勇敢前行。

（祈祷命运温柔以待，勇敢前行。）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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